然而我却仍在发愣。脑子里乱成一团糟,耳中嗡嗡作响,心脏在胸膛里咚咚跳动。那一刻,我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。我感觉到自己正在出冷汗,新换上的衬衫都被浸湿了。

    观众们又开始议论,他们大概是认为我太久没拉琴,因为技艺生疏而怯场了吧。陈金芳仿佛也有了一丝紧张,但眼神仍是期待的。

    “你过去不是常拉这首……”我听见她对我说。她唇红齿白,嘴部动作如同慢镜头,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钉到了我的耳朵里。我突然感到意识深处有什么地方在疼,在流血。我确凿无疑地受伤了。

    接下来,我的举动在众人眼里一定显得非常决然——把琴放在木椅子上,将他们甩在身后,走出了大厅。一楼的咖啡馆里空无一人,服务员们正靠在吧台上聊天。夜风清凉,从楼梯口直灌进来,但却没能让我醒过神来。我的头脑就像锅盖下的滚水,正在反复沸腾,但又处在巨大的压抑之下。背后有人在叫我,当然是陈金芳了。

    她的高跟鞋发出咯噔咯噔的回响,转眼间把我拦在建筑物外的林荫道上。因为跑得急,陈金芳半张着嘴喘气,眼神竟然是含情脉脉的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”她问我,同时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划拉着,“我还以为这么安排会让你高兴呢……我是真心想谢谢你,那不是空话。”

    我没出声,木然地打量眼前这女人。天上难得有轮大月亮,她在银光下闪闪发亮,妙相庄严,简直像某种贵金属雕成的塑像。

    见我没说话,陈金芳便锲而不舍地安慰着我,语调已经接近呢喃了:“我知道你常年不拉琴,手生了,但这没什么要紧的,又没人会笑话你……再说就算别人不爱听,我也爱听,真的。现在也不知怎么搞的,岁数越大,我就越觉得小时候特别美好。我多想让过去的情景再重来一遍呀,那样才算这么多年的辛苦没白受……我一直也特别替你可惜……”

    她说着,手便慢慢地攀上来,揽住了我的脖子。我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下去,再低下去,像寻求保护一般往她怀里扎过去。我几乎被她搂在怀里了,她身上的气味像潮水一样涌上来,上面一层是香水味儿和昂贵服装的布料味儿,下面一层就是陈金芳特有的气息了。那味道我曾经狠狠地嗅过,历经岁月竟然没变。就像她说的,我们多想让过去的情景再重来一遍啊……

    但转眼之间,我心里那迷乱的柔情便灰飞烟灭了。我像奋力游水的虾米一样直起躯干,将她的手弹开——这还不够,我的手也伸了出去,推了她一个踉跄。

    “你有什么了不起的?”我咬牙切齿地说。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”陈金芳瞪大眼睛,惶然又委屈地看着我。

    “我说——”我心里充满把什么东西碾碎的快意,“你有什么了不起的?”

    她如遭电击,不认识似的看着我。而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。我冷笑了一声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    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情,我毫无悔意。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别不情愿,但又必须去干的事情。权且抱着自我剖析的态度分析一下失态的原因吧:我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屈辱,与之伴随的,还有古怪的自我厌恶。把名气很大的国外乐团请来“唱堂会”,还让他们给我充当陪练,这样的手笔不可谓不豪迈。而陈金芳一掷千金,想要制造出怎样的效果呢?无非是:她以她汪洋恣肆的爱和善良拯救了我——一个消沉的半吊子琴手。这个模式像好莱坞电影一样俗套,她扮演的简直是他妈的圣母。她哪里知道,小提琴演奏对于现在的我来说,已经成了一段发炎的盲肠,只能凭空增加痛感。在我看来,她让“过去的情景重来一遍”的愿望也代表了某一类中国人特有的狂妄:他们自以为吃过苦中苦成了人上人,就有资格操控身边的一切,甚至敢于让时间倒流。

    不能让他们如愿!我既恶意又理直气壮地想。与此同时,我突然又想到了我的前老婆茉莉。她当初心甘情愿地给我提供软饭,会不会也是出于某种自我奉献的表演欲呢?只不过后来她演腻歪了。而我同意跟她离婚,是否并非出于爱,而是出于某种自己当时都没意识到的恨呢?

    这个发现让我悲哀极了。对于生活,我只剩下了一项权利,那就是破罐子破摔。

    从那以后,我就没有再联系过陈金芳,陈金芳也没有找过我。我们闹掰了的消息一定很快就在圈子里传开了,各路人马都主动与我疏远,就连我介绍给她的那些朋友也开始假装不认识我了。趁此机会,我重新整理了生活,每天准时上班,下班回家自己做饭,有了空暇就用于锻炼身体和闭门读书。从华而不实的应酬中脱身之后,我迅速瘦了一圈儿,但人却变得紧实了,精神也安稳下来。活像个洗尽铅华的从良妓女。

    日子就那么过去。再次听到陈金芳的消息,又是半年以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