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面的两个人挤兑画家“不识趣儿”,弄得他有点儿尴尬。陈金芳便主动跟画家碰了下杯,宣布自己已经跟柏林的一个基金会达成了合作意向,准备把中国“有创造性的”艺术家集体打包,推出去一批,名单上一定会有他的名字;假以时日,海外画展也是水到渠成的了。画家正忙不迭地表示自己“也不是那么在乎虚名”,陈金芳又随意指了指那个跟着她来的小伙子:
“这是胡马尼,虽然没上过美院,但是一个挺有才华的民间画家。现在他在我那儿帮点儿忙,以后还请你多提携。”
“名字挺有意思,”画家跟小伙子握手,“异族?”
“不不,艺名。”胡马尼双手递上名片。
他们寒暄的时候,陈金芳又扯着我嘀咕起来:“这人你觉得怎么样?”
我瞥了瞥画家:“你说的是人还是作品?”
“假如把人当成作品包装一下呢,唬不唬得住人?”
“没准儿吧……不过像这样的,宋庄那边一抓一大把,价钱都比他低。你要真签了他,最好让他再多说点儿过激言论,外国人喜欢这个调调。”
“那自然,在国内被禁了才好呢。”陈金芳很内行地与我相视而笑,再往下聊开去,口气就真像是贴心贴肺的“自己人”了。她说她刚转行做“艺术品”这个行当,虽然颇受几个半官方行会头目的赏识,但毕竟在圈子内人脉还不够熟。我说可以帮她介绍一些人,提了几个名字,果然让她大感兴趣。然后她又拉着我去给桌面上的其他人敬酒,倒把胡马尼撂在了一边。几杯下肚,我也孟浪起来,说了几个半荤不素的笑话,逗得那群人直拍桌子。
一顿饭吃完,已经近夜。雪下得越发大了,外面路灯下的空地亮如白昼。我果然喝多了,不能开车回去。打电话叫代驾,人家嫌天气不好不愿意来。画家劝我索性在展厅楼上的办公室凑合一夜算了,陈金芳却有个提议:她开我的车送我回去,胡马尼再开着她的车到我家门口接她。我说太麻烦了没必要,她却不由分说地从我手里抓过了车钥匙。
一行人出门上车。胡马尼钻进那辆“英菲尼迪”时,我分明看到他向我投来气鼓鼓的眼神。这让我有点儿惴惴的:谁知道那小伙子跟陈金芳是什么关系呢?每次都看见他们出双入对的。于是我对陈金芳说:
“不合适吧?那么使唤人家。”
“你说谁?那孩子?”陈金芳说,“不使唤他使唤谁呀——他以为他是谁呀,一天到晚的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我倒不知道胡马尼到底怎么“不知天高地厚”了,但却明白,就像陈金芳过去的生活我不便再提,她如今的状况我也没必要多问。但是不问过去也不问现在,我和陈金芳眼下的这种熟稔,就像是无凭无据的空中楼阁了。我有点索然,把车窗打开条缝,呼吸了两口新鲜、刺激的空气。她的技术显然不大应付得了雪地,再加上我那辆咯吱乱响的雪佛兰很不好开,因此刚开始并没什么话,只是瞪着眼谨慎驾车。但没过一会儿,车驶上紧急撒了一层化雪剂的环路,陈金芳便开始喋喋不休地独白起来了。
我很难抓住陈金芳的谈话思路,那几乎就是杂乱无章的呓语,跳跃得堪比风行一时的“意识流写作”:上一句还在抒发她在事业上的雄心壮志,下一句就开始说她喜欢某家餐厅的装潢。对我的态度呢,也一会儿是孩子气的亲热,一会儿又变成混杂着傲慢的满不在乎了。总之颇让人有错乱感。但比之过去,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内向的人了,而是变得很热衷于自我表达,并且对自己的生活相当满意。
就这么她说我听,车子开到了公主坟西边那个大院门口。离婚以后,我就搬回了父母的旧房子。陈金芳说:“你还住这儿?”
“对,没怎么离开过。”
她忽然沉默了,门岗放行后缓缓开了进去。老家属院早已车满为患,连便道上都停得密密麻麻,我指挥她把车子横在了一块斑秃的草地上,然后立起领子,将她送出院门。
走过尚未拆建翻新的食堂时,陈金芳凝望了两眼,感叹道:“都多久没回来了。”这自然让我想起了她姐和许福龙。然后,她又扭头往西望去,找了找过去那片衰败、杂乱的平房,可惜未果——“西平房”在几年前就被拆除了,如今变成了一栋租给保龄球馆和歌舞厅的综合性建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