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粗野地与其对笑,挂了电话出门。天色阴沉,太阳在鸡蛋壳似的云层后面透出些微光来,半空中飘洒着零零星星的雪花。车开到东四环上,恰好碰上某国主子携娘娘访华,警察封路造成了大范围拥堵,当我好容易蹭到画展现场,那个废弃厂房里已经挤满了秃子、大胡子和冷天里浑不吝地穿着旗袍的女人,众人像反刍的偶蹄科动物一样来回踱步,煞有介事地交头接耳。
“盛况空前吧?”画家踌躇满志地搂着我的肩膀,给了我一个俄罗斯式的熊抱。
“嗯,大家装×都装得很在状态,就不需要我再煽风点火了。”
“报道也不用你写,美院俩学生会把通稿发给你。”他塞给我一只酒杯,把我引到休息区:“留点儿量别喝高了,一会儿还有几位有分量的人要来呢。”
我靠在沙发上,和几个点头之交的“画评家”聊着天,不知不觉混到了天黑。这时,展区的普通观众已经基本散去,画家也接受完了采访,却仍庄重地站在门口,片刻从外面迎进一小队人来。
这就是所谓“有分量的人”了。领头那个我在新闻里见过,是个什么协会的副主席,他身后跟着的,则是几个艺术品投资商和画廊老板。在队尾,我赫然看见了陈金芳。她今天穿着一件纯白的雪貂短大衣,头发像宋氏三姐妹似的在脑后挽了个鬏儿,正热络地和一个核桃般满脸皱纹的男人聊天。上次开车接她那个小伙子侍立在陈金芳身后,眼馋似的东张西望。
我站起来,对她扬扬手。陈金芳却对再次偶遇并不吃惊,她对我笑笑,继续与人说话。画家忙前忙后地招呼这群人,又开了两瓶“正宗的波尔多”。看画的过程中,一旦谁提出什么问题,他立刻会出现在那人身旁,详尽地解释自己的“创作动机”。一时间倒好像在七仙女中使了分身法的猢狲。
要客并不久留,副主席祝贺完画展圆满成功,就带着秘书翩然离去了。投资商们预订了几幅并不贵的作品,也集体告辞。只有陈金芳没走,她说自己公司恰好没事儿,回去路又堵,索性留下来蹭饭。
画家豪迈地挥手招呼工作人员:“摆桌,支锅子。”
晚宴是在厂房一侧搭建的玻璃棚子里召开的,四面都是一片飘飘荡荡的雪景,大马力的空调暖风却让女客们脱了外衣,露出白晃晃的膀子,视觉效果相当奇异。有个风雅之士掉书袋,说《儒林外史》里也有异曲同工的赏雪亭。我端着酒杯坐在一只铜锅对面,陈金芳也凑了过来。她从包里拿出化妆镜,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容貌,我给她倒了小半杯红酒。
这时她才跟我说话,上来就是嗔怪:“你怎么也不跟我联系呀。”
“知道你现在是忙人。”
陈金芳嘟着嘴,攥起拳头打了我一下:“你这人最没劲了,不就是不爱理我么。”
看到她跟我一派烂熟的模样,旁人不免对我有了几分艳羡。画家来到我们身后,搂着我们的肩膀往一块儿挤:“你们以前认识啊?怎么也不告诉我?”
“……多少年的交情了。”我含糊着搪塞。陈金芳则面无表情地给自己挟着醋拌裙带菜。
“那我就省事儿了。”画家用力拍着我说,“替我照顾好她。要是人家有什么不满意,我拿你是问。”
话虽这么说,吃起来之后,画家还是殷勤得紧,屡次三番绕回来向陈金芳敬酒,并要求她一定要尝尝听音乐长大的雪花肥牛:“嚼没嚼出勃拉姆斯的味儿?”他的举动很好理解:即使不是作为席间仅存的“要客”,陈金芳也称得上在场女性中最出彩的一个了。她不疏不密地笑着,坦然接受主人的恭维,显得仪态万方。
我有点儿坐不住了,站起来要给画家腾地儿:“要不咱俩换换,你坐我这儿?”
陈金芳马上拽了拽我的袖子:“咱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呢。”